文｜孫德宏

善于描寫愛情的俄羅斯文豪屠格涅夫，終生未婚，他對愛情充滿了矛盾：猶豫中蘊含著堅定，堅定中又不免彷徨，把追求極致愛情的審美過程，活成了坎坷而執(zhí)著的一生。

(資料圖)

一

一生寫了無數(shù)別人愛情故事的屠格涅夫，他自己的愛情呢？

最早喜歡屠格涅夫，是因為他的那些關(guān)于草原、天空和愛情、友情的文字：細膩，干凈、舒服，到處彌漫著一種淡淡的憂傷和溫暖的悲憫，像雨過天晴、一碧如洗的天空，有畫面，有音樂，有生命的流淌，有心靈的顫動……

屠格涅夫自己的愛情故事，很像他的這些美麗而憂傷的文字，但可比這些驚奇得多了——在這位一生都在書寫大地天空和想象人類心靈故事的俄羅斯作家這里，在這些美麗憂傷文字的背后，深藏著他自己的生命和愛情——既坎坷、猶豫、失望，又執(zhí)著、悲憫、溫暖。

二

1838年，20歲的屠格涅夫來到了德國柏林大學學習哲學。

就是在德國，屠格涅夫結(jié)識了兩位后來對他本人，乃至整個俄羅斯都有重大影響的人物：一位是比他大六歲的赫爾岑——就是后來著有《往事與隨想》的赫爾岑。此時的赫爾岑因為常組織政治活動并言論過激而被逐出俄國，正在德意志僑居。另一位是比他大四歲此時也僑居柏林的巴枯寧。這時的巴枯寧，基本還是個比較溫和的無政府主義者。這期間，他們基本都是黑格爾的信徒。

年輕的赫爾岑、巴枯寧、屠格涅夫們隱隱約約地感到，黑格爾哲學很對他們的胃口，在理論上為他們提供了反對君主專制政體的“革命”的合法性——如果黑格爾所說的“凡是現(xiàn)實的都是合理的，凡是合理的都將成為現(xiàn)實”就是真理，那么，革命者作為一個現(xiàn)實的人，便也是歷史的一部分，“如果現(xiàn)有的社會秩序已被理性證明是理所當然的，那么，一切反對現(xiàn)有社會秩序的斗爭，從它存在的那個時刻起，也同樣是理所當然的”。

不過，與這些“革命家”朋友頗為不同的是，屠格涅夫最終并沒有成為一個職業(yè)革命家，而成了一個職業(yè)作家。在一些人眼里，屠格涅夫是一個基本只寫愛情，而且“專寫”相當“軟弱”和“失敗”的愛情故事的大作家。

但屠格涅夫自己并不這么認為。在他看來，寫愛情，是因為只有通過對具有神秘力量的愛情的探究，才能徹底地找到人生不幸和痛苦的根源……屠格涅夫之愛，就從這里開始了——因為巴枯寧，后來回到俄羅斯的屠格涅夫結(jié)識了巴枯寧的妹妹——塔吉雅娜·巴枯寧。于是，他們談了一場轟轟烈烈的戀愛。

屠格涅夫滿懷激情地進攻，同樣擁有極高精神追求的塔吉雅娜對其也報以同樣的，甚至更大的熱情……但很快，“軟弱”的屠格涅夫又發(fā)現(xiàn)自己實在不適應(yīng)這種熱烈的情感，這種情感甚至令他感到恐懼。于是，他便節(jié)節(jié)后退。

他說他要談的是一場“精神戀愛”：“我從未像您的愛那樣，愛過一個女子。即使對您，我也并不是全心全意、深摯地愛著的人。不過，我的心靈已令人不可思議并且難以解釋地與您結(jié)合在一起了。為了您，只是為了你，我才希望自己成為詩人。哦，如果在某個春天的早上，我們倆能在一條椴樹成行的漫長的小徑上散步，如果我能握住您的手，感到我們彼此間心靈交融……”

結(jié)果，塔吉亞娜沮喪、失望，而且對他產(chǎn)生了巨大的蔑視：“對一個女子來說，當她整顆心在胸膛里激烈地顫動，內(nèi)心好比一片無底的汪洋大海時，為人在世就沒有比感到這樣的愛情更叫人愉快的了……他是這樣的一個青年：心不在焉，有些任性，而且還輕率地談?wù)摰滦?。?/p>

然后，這位與思想家哥哥巴枯寧擁有差不多同樣理性思維的女子，這樣怒斥“愛情大師”屠格涅夫：“他冷若冰霜，卻又費盡心機裝作熱情……我要責備他的是他待人缺乏誠意，不能肝膽相照……竟然會把最神圣的東西當作玩物。難道他不懂得真理和愛情是什么東西嗎？”

這場戀愛的結(jié)局可想而知了。

不過，正是從屠格涅夫這場戀愛中，我們似乎看到了他作品中那些愛情故事的某種“源頭”：屠格涅夫小說里所有今天看來依然性格鮮明的男女主人公，差不多都是這個樣子——男子頗具才華、溫柔多情，卻又軟弱退縮、神經(jīng)質(zhì)，女子則純真無垢，而且富有犧牲精神；男子深思熟慮，卻又優(yōu)柔寡斷，女子則熱情奔放、意志堅強，并特別信賴生活。那些女性形象基本是屠格涅夫追過的戀人加上他的理想。而羅亭等男性形象，就好像都是屠格涅夫本人。于是便有評論家認為，這正是屠格涅夫在“革命時代”的某些“小資產(chǎn)階級軟弱性”的真正體現(xiàn)……

把作品中的人物與作家本人等同起來，這當然是立不住的。

所以，在屠格涅夫另外的，近乎一輩子的愛情故事里，我們又看到了“另一個”完全不同的屠格涅夫。

三

1843年11月1日，就在上一段與巴枯寧妹妹的愛情過去不久的一天。

這一天，25歲的屠格涅夫認識了他一生不變的真愛：法國歌唱家波利娜。

此時的波利娜已是有夫之婦，她和丈夫維亞爾杜的婚事，還是由屠格涅夫一生尊敬的法國作家喬治·桑一手操辦的。但是，狂熱中的屠格涅夫根本管不了這些了……從此，他忠心耿耿，近乎死纏爛打……終于，女歌唱家允許屠格涅夫在她每天晚上演出后到她的化妝室去。

這個細節(jié)很令我驚奇：在波利娜化妝室的鑲木地板上鋪著一大張白熊皮，波利娜身披白色浴衣，慵懶地坐在中央。她把坐在四只熊爪上的這份榮譽分別授予四位男子：一位將軍、一位伯爵、一位皇家劇院經(jīng)理的兒子，還有一位就是屠格涅夫了……然后，每個有座者要給歌唱家講一個“有趣”的故事……這種“講故事”的把戲，我們的大作家當然經(jīng)常會拔得頭籌。

對于屠格涅夫的這個“熊爪”故事，恐怕還不能簡單定義為因為年輕不著調(diào)而一時孟浪，因為我們的這位大作家對這位已婚女歌唱家——維亞爾杜夫人，那絕對是從此40年的終生追隨——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我就是維亞爾杜家庭的一員！而且，至死不渝。歌唱家夫婦一家搬到了巴登，屠格涅夫也一同而來，并在他們家隔壁建造了一棟自己的房子。后來歌唱家夫婦一家一度短暫地搬到倫敦，當然，屠格涅夫依然又隨同前往……

這樣的愛情故事，無論是令人感動，還是令人費解，其事實確實如此。

40年！屠格涅夫終生未娶，絕大多數(shù)時間僑居法國，住在波利娜家的附近——幾乎天天在波利娜家吃飯、聊天，像一家人一樣！

外人看上去，雖然這種關(guān)系似乎不大好理解，但事實是，當事人大家相處還是比較融洽的——盡管如此，敏感的、專寫愛情的大作家其實自己也是頗多難堪的。別人對他的議論和冷眼，他當然也是知道的，但他對此卻很是不解：“維亞爾杜怎么了？”他向波利娜抱怨道：“我住在此地使他感到討厭了嗎？……我活像一條狗，神情慘淡地坐在那兒，感到受人嘲弄，在令人目眩的陽光下眨巴眼睛，茫然地用眼角觀察著周圍?！?/p>

屠格涅夫的這種“委屈”和“抱怨”，似乎也不大好理解。

大概，這就是傳說中的“真愛”——“痛并快樂”吧？

愛情不太順利，好在還有友情。

在追隨波利娜的40年間，屠格涅夫大半時間居住在法國，他的好多作品也大多是在這里寫的。這期間，雖然追求愛情無果，倒是收獲了很多友情。他結(jié)識了很多法國的作家們，并且成了好朋友。

屠格涅夫與這些法國作家每個月就會聚餐一次，好朋友們隨意東拉西扯，當然更多的是談?wù)撐膶W。在他們的通信或后來的回憶錄中，也常常互相描寫一番。他們把這個聚會稱為“福樓拜午餐會”，有時也自嘲地叫作“被喝倒彩的作家們的午餐會”。

在這些法國作家中，屠格涅夫與福樓拜友情最深——寫過《最后一課》的作家都德，這樣描述這對作家朋友：“是喬治·桑把他們兩人結(jié)合在一起的。福樓拜喜歡夸夸其談，愛責難人，說話粗聲粗氣，帶著強有力的諷刺氣息觀察事物，具有諾曼底人神氣活現(xiàn)的舉止，是個堂吉訶德式的人物。他在這門所謂‘珠聯(lián)璧合的婚姻’中，便是有魄力的男方。屠格涅夫是個彪形大漢，長著兩條亂麻似的眉毛，臉部線條寬闊扁平?？墒钦l會猜到這個身材魁梧的人卻是‘這門親事’的女方呢？‘這個妻子’便是他自己在他的著作里所描繪的那種感覺敏銳、溫柔體貼的女子……在這所人聲鼎沸，龐大雜亂的人類制造廠中，靈魂往往披錯外衣，男子的靈魂投入了女性的軀體，而女性的靈魂卻投入了巨人的體內(nèi)?！?/p>

在都德這里，生活中的屠格涅夫很像他小說創(chuàng)作中“感覺敏銳、溫柔體貼”的女子。不過，屠格涅夫?qū)Υ怂坪醪]有任何不快：“我的一生充滿著女性的特征。對我來說，書籍或世上任何東西都不能代替女人……怎么解釋這種情況呢？我覺得，只有愛情才能使人產(chǎn)生任何東西都無法給予的某種喜悅……”

在那些聚餐會和各種各樣的密切交往中，他們討論問題，抒寫友誼，調(diào)侃對方，欣賞彼此——估計，這些友情很大程度上溫暖了愛情上失意的屠格涅夫。

但是，隨著時間的推移，這些聚餐的氣氛越來越憂傷——朋友的陸續(xù)死亡為這些聚會蒙上了陰影，最終，也漸漸地結(jié)束了他們的這種聚會。每當有一位朋友去世，都會使堅信人的悲痛宿命的屠格涅夫聯(lián)想到自己也臨近死亡了——喬治·桑之死，使得屠格涅夫的這種情感終于爆發(fā)：“親愛的喬治·桑女士，這個可憐的人兒，她有一顆多么善良的心哪！她絲毫沒有卑鄙、偏狹、虛偽的感情；她是個多么好的人哪！現(xiàn)在萬事皆休，她已長眠在這個陰森恐怖、貪得無厭、沉默愚蠢的洞穴中，可這墓穴壓根不知道它所吞噬的是什么！算了吧，一切都已無法挽回，就讓我們盡量把下巴露出水面，茍安一時吧?！?/p>

愛情之痛，友情之痛……還有，游子之痛！

由于長期僑居國外，那種游子的傷痛，也不時地折磨著屠格涅夫。這個“祖國與故鄉(xiāng)”情結(jié)已經(jīng)深入骨髓的“俄羅斯游子”，雖然離開祖國是他自己的選擇，但這并不能緩解他作為作家而對離開母語的莫名傷痛——他在生前出版的最后一部散文詩集《老年集》的最后一篇《俄羅斯語言》中說：“在那些疑惑不安的日子里，在那些痛苦地思念我的祖國的命運的日子里——給我鼓舞和支持的，只有你，偉大、有力、真摯而又自由的俄羅斯語言！要是沒有你——目睹國內(nèi)所發(fā)生的這一切，怎能不叫人悲痛欲絕呢？然而，這樣一種語言如果不是屬于這樣一個偉大的民族，那簡直是不可思議！”

游子之痛，不僅全都凝聚在他對母語的血肉之中，也外化成了他的創(chuàng)作方式。他對龔古爾兄弟這樣描述自己在法國的寫作習慣：“我必須在冬天才能寫作，一定要像在俄國那樣的冰封大地、使人收斂雜念的徹骨寒冷、樹上掛滿晶瑩的冰柱的情況下方能執(zhí)筆……”

愛情糾結(jié)。友情悲傷。游子寂寥。所有這些，差不多構(gòu)成了屠格涅夫生命的全部。還有，宿命無奈……

四

在屠格涅夫這里，愛情和生命其實是一場“煙”。

前些天，一位專治十九世紀俄羅斯文學的朋友突然很嚴肅地問了我這樣一個問題：“如果波利娜答應(yīng)了屠格涅夫的追求，而且愿意與屠格涅夫私奔，那么，屠格涅夫?qū)鯓樱俊?/p>

我大吃一驚。這個問題夠狠。

但我知道，這可能真是個“好問題”。

在屠格涅夫的六部長篇中，倒數(shù)第二部題為《煙》。故事說，一位名叫里克維諾夫的年輕人在與未婚妻的出游途中，偶遇已嫁給一位將軍的前女友。此前這位前女友原本是要與他結(jié)婚的，但最終還是拋棄他而另攀高枝。兩人的不期而遇，勾起了前女友心中的萬千懊惱，并想與他重歸于好……年輕人明知現(xiàn)在的未婚妻要比這位前女友好得多，可他還是硬著心腸背棄了未婚妻，并準備與前女友一起私奔。但到了最后時刻，前女友卻還是留在了自己丈夫的身邊……幾年后，年輕人娶了自己的未婚妻。又過了幾年，年輕人與前女友在一個火車站再次相遇，而這位前女友已未老先衰，成了一個“不幸的有錢女人”……在這里，是否能看到現(xiàn)實中的屠格涅夫之愛的可能“答案”？

利用這最后一次相遇，屠格涅夫的“答案”先是一段景物和心理描寫——

風終于朝著火車迎面吹來；團團的蒸汽，時而像白霧茫茫，時而如黑煙滾滾，在車窗前翻滾而過。里克維諾夫開始望著這些蒸汽。它們無休無止地涌來，時而上升，時而降落，纏在草葉上，掛在小樹上，延伸出去，消失在濕潤的空氣中……

里克維諾夫凝望著，靜靜地凝望著，突然涌起一陣古怪的念頭……“煙！煙！”他重復(fù)了好幾遍，忽然覺得他的生活、俄羅斯的生活、人類的一切，尤其是俄羅斯的一切都只是煙。他想到，一切都只是煙和蒸汽……里克維諾夫回想起近幾年來在他眼前所發(fā)生的事情，這些事情鬧得沸沸揚揚，不無轟動……“煙，”他喃喃低語，“煙。”

愛情，生命，是一場“煙”，一場“宿命”的“煙”。

在這場“煙”的背后，屠格涅夫安排了這樣的故事結(jié)局，你也可以看作是“答案”：年輕人與妻子回到故鄉(xiāng)耕種土地。妻子對村莊里的農(nóng)民一片善良，為他們辦了診所和藥房……生機勃勃的現(xiàn)實生活，驅(qū)散了情感上的團團迷霧，此時的現(xiàn)實世界煙消云散，輪廓清晰，溫暖美好，就像鄉(xiāng)村的黎明，在天邊的朝陽冉冉升起時，晨霧也裊裊升騰而起，然后又慢慢地消失散去……

這個“答案”，隱喻了“屠格涅夫之愛”的某種期待吧？

屠格涅夫之愛充滿了矛盾：猶豫中蘊含著堅定，堅定中又不免彷徨：一會兒是現(xiàn)實生命，一會兒是藝術(shù)想象；一會兒是喜悅，一會兒又是沮喪。

雖然他自己一生未婚，而且多次勸年輕人不要結(jié)婚的屠格涅夫，在其晚年的時候卻又對年輕人這樣說：“結(jié)婚吧，年輕人。你們想象不出光棍漢的晚年是多么凄涼。當你不得不違背自己的意愿而去坐在另一個男人的窩邊，像接受施舍似的去領(lǐng)別人的情時，當你因為主人看不慣你、又不動惻隱之心，而你又不得不像一條被人逐出的老狗似的東游西逛、到處飄零時，你才會嘗到人到暮年的苦楚?！?/p>

天?。∵@段疼到骨子里的話，才是現(xiàn)實中屠格涅夫的心靈寫真吧？

屠格涅夫的現(xiàn)實生命自覺不自覺地選擇了藝術(shù)想象，他把藝術(shù)想象過成了現(xiàn)實生活。結(jié)果，我們就在他的藝術(shù)想象中看到了五彩斑斕而又纖毫畢現(xiàn)的現(xiàn)實生命和復(fù)雜人性。

對一個一生都把愛情、情感看得透徹、寫得透徹的人類心靈大師，或許不宜以常人那樣來猜測——或者，他晚年講出的那些苦痛感慨，只是期望更多的年輕人不必“重蹈覆轍”而已，而他自己卻是“樂在其中”的——普通人看得十分明白的那些道理，難道大師竟然看不明白嗎？

屠格涅夫當然明白。但是，大師自有大師的活法。托爾斯泰有一句很耐人尋味的話：“屠格涅夫并不是在戀愛，他只是喜歡戀愛?！币舱虼?，我大膽地推測，屠格涅夫的“活法”可能在于：“愛情”已經(jīng)是他生命的“審美對象”，這個愛的經(jīng)歷就是他的“審美過程”，盡管糾結(jié)苦痛，甚至傷人傷己，但他很享受這個“過程”之“美”，而這個“美”，才是他生命的本真理想。

五

1883年，在生命的最后一年里，65歲的屠格涅夫正深受脊椎癌的折磨。

這年8月時，屠格涅夫已不能執(zhí)筆，口授并由法國人維亞爾杜夫人——就是那位他一生深深摯愛著的法國女歌唱家波利娜——記錄寫成了短篇小說《末日》，而這一年的6月份，同樣由波利娜執(zhí)筆記錄了短篇《海上火災(zāi)》。不錯，正是這位屠格涅夫的“終生摯愛”的女士，在他彌留之際，一直守護在他的病榻之側(cè)。

屠格涅夫把維亞爾杜夫人喚至床前，眼里含著淚水：“我想把我腦海里醞釀成熟的一則故事寫下來，但這樣做會使我過于疲乏的，我做不到?！?/p>

“那就請您向我口述吧，”維亞爾杜夫人說，“我用俄文寫不快，但如果您有耐心，我想我能把它慢慢筆錄下來的?！?/p>

“不，不，”屠格涅夫急忙說道，“倘若我用俄文口述，為了選擇詞組，我可能每字每句都會中途停頓。我覺得，要這樣耗費體力，那是我無能為力的。不能這樣做。我想用您和我都會的各種語言口述故事，用我不必費神而最易上口的詞組來表達?！?/p>

小說寫成了，講的是一個身心衰退的俄國貴族的沉淪經(jīng)歷，題目叫《末日》。

“沉淪”“末日”——這，絕對又是一個隱喻。

一個深愛著農(nóng)奴的俄羅斯貴族作家的生命隱喻。

一個酷愛大地卻無法擺脫宿命悲劇的無奈隱喻。

大作家兼德國古典哲學碩士的屠格涅夫，把現(xiàn)實愛情和生命過成了“藝術(shù)審美”，結(jié)果又演繹成了“隱喻”……

盡管與屠格涅夫長期不睦，但托爾斯泰對于屠格涅夫的這段愛情倒是頗多感佩：“我絕沒有想到他竟會這么深摯地愛著?！?/p>

而另一位法國大作家，也是我前面說過的屠格涅夫大半生的摯友——著有《包法利夫人》的福樓拜，有一句感慨則令我目瞪口呆：“想想屠格涅夫，我可能真的不懂愛情！”

在寫“沉淪”的“末日”的前四年，生命已經(jīng)進入倒計時的屠格涅夫還有一段感情。

1879年，61歲的屠格涅夫認識了一位25歲的女演員——瑪利亞·莎維娜。

這位莎維娜，因為出演屠格涅夫的喜劇《村居一日》的一位配角，而得到了屠格涅夫的激賞。起初，屠格涅夫認為，“這個小配角沒什么可演的”，但當他看到莎維娜把這個自己寫得很粗糙的人物形象演得光芒四射時，很是吃驚，“這是我當初所寫的那個人物嗎？莎維娜可比她精彩多了”……很快，61歲的屠格涅夫再次陷入了愛的激情之中。

正當青春的莎維娜，鮮艷嬌媚，光彩照人。這使得年邁的屠格涅夫青春復(fù)燃，返老還童——這一切重新又給了他愛的勇氣和愛的激情。

后來的故事也較復(fù)雜，情節(jié)也有不少曲折，但結(jié)果是，屠格涅夫的這段愛情很快就結(jié)束了。

屠格涅夫離開人世30多年后的一天，屠格涅夫紀念館的工作人員突然發(fā)現(xiàn)，有人在屠格涅夫的像前放了一束新鮮的玫瑰花，而且在很長的一段日子里每天都前來換上一束鮮花。

這位送花人，是一位年近六旬的優(yōu)雅婦人。她就是——莎維娜。

六

掩卷默想，塔吉亞娜、波利娜、莎維娜……

愛情，現(xiàn)實中的愛情，以及屠格涅夫自己創(chuàng)造出來的“審美”的“痛并快樂”的愛情，在其一生的創(chuàng)作中具有不可估量的意義。

1880年，這時已經(jīng)62歲的屠格涅夫的六部長篇已經(jīng)全部完成，他從巴黎回到莫斯科，借參加普希金誕辰80周年慶典之機，去看望托爾斯泰……

現(xiàn)在，屠格涅夫正一身獵裝，悠閑地站在托爾斯泰莊園外的樹林里。

屠格涅夫不斷地調(diào)整著獵槍的角度，等待著獵物的起飛。

這時，也一同前來的托爾斯泰夫人向屠格涅夫問道：“我們都那么喜愛你的作品，可你為什么這么久沒有寫作了？你準備讓我們還得等多久？”

屠格涅夫向四周看了一下，那種孩童般的狡黠神情浮現(xiàn)在他的臉上，他用一種坦率而又迷人的語調(diào)告訴伯爵夫人：“沒有人會聽見我們吧？好，我來告訴你……每次我打算創(chuàng)作的時候，都是我被愛情的狂潮震撼的時候！”接著，他又嘆了口氣說，“現(xiàn)在這種事已經(jīng)過去了，我老了，再也不能愛，也不能寫了?！?/p>

此時，那位同樣把愛情看得天一樣大，把愛情看得絕對不容任何人和事物染指的《安娜·卡列尼娜》中吉娣的原型——托爾斯泰夫人，先是大吃一驚，然后哈哈大笑。

人世間的生命故事有很多種，有的欣悅、狂喜，有的悲傷、絕望，可能更多的是一地雞毛，只能得過且過……但是，有些人卻不肯這樣，他們激情滿懷、心存高遠，或者情不自禁、情非得已。他們放飛自我、敢愛敢恨，即便傷痕累累，即便傷人傷己，也無怨無悔。他們主觀上當然也是頑強地追求“美”的結(jié)果，但客觀上他們只能是在悲喜交集中享受著這個千難萬險的“美”的過程……大概，屠格涅夫的生命就比較接近這一種。

屠格涅夫的最后時刻，是在半夢半醒中度過的。

他時而斷斷續(xù)續(xù)地喃喃著一些詩句或者格言之類，時而又陷入昏迷之中。盡管他身邊圍著的都是些法國人，但他那些喃喃絮語用的卻都是俄語——對，俄語，那是他的爹娘留給他的語言。

他在咽氣前幾分鐘恢復(fù)了知覺。那一瞬間，他從病床邊的人群中認出了維亞爾杜夫人——波利娜。接下來，這位一生創(chuàng)作了那么多美麗憂傷的愛情故事，自己也苦戀了一生的大作家，對著這位自己的“終生之愛”說道：“她便是皇后中的皇后，她做了多少好事啊……”

1883年8月22日，終生未娶的屠格涅夫在遠離祖國的巴黎去世。

屠格涅夫65歲的生命結(jié)束了。靈魂終于永遠回到冰封雪凍的俄羅斯了，終于永遠不用再離開了。

（本文刊登于《隨筆》2022年第6期）

標簽： 屠格涅夫 愛情故事 俄羅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