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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標題：獅舞騰躍

很久以前，東漢大臣、史學家班固在他所寫的《漢書·樂志》中，曾提到了一個詞，叫“象人”。按三國時魏國人孟康的解釋，所謂“象人”，指的是扮演魚、蝦、獅子的藝人。也就是說，至少在近兩千年前，北方大地上就已經(jīng)有舞獅的藝人存在了。

一只八面威風的獅子，披一身濃密油亮的金黃色皮毛，眼瞪四方，俯瞰眾生，稍一不爽，張嘴一吼便地動山搖了。所以，閑暇之余，喜慶之時，當把一張獅子皮斷然披到身上，八面威風地挪騰跳躍，仿佛整個人頓時也有了一身揮霍不完的精力，更有令人臣服的威猛，頓時就娛樂了大眾，更鼓舞了自己。但中國原本并沒有獅子，它和龍、麒麟一樣，只存在于神話中。漢朝時獅子從西域傳入，人們在驚奇之余模仿它的外貌、動作，漸成獅舞。第一次舞獅的場面沒有被文字記載下來，但只要稍一閉眼細想，沸騰的喜悅之情還是立即撲面而來。生而為人，人們在天地間有那么多的無奈，于是像鳥一樣凌空、魚一樣遨游、獅子一樣雄健，一直是人們深潛于心的理想，在晨昏時仰頭眺望。

那時候置身蒼涼高闊環(huán)境里的北方人，還很少知道在很南的南面，廣州府新安縣有一個很小的村莊，村邊有一條很深的水溝。在當?shù)乜图以捓?，田野間的水溝被稱為“圳”，很深的水溝，那便是“深圳”了。這個地名始見于史籍是1410年，即明永樂八年，清初年才建墟，然后漸漸繁衍壯大，炊煙日盛。等到一個叫黃連勝的小男孩在很深的水溝西面那個叫上川的地方出生時，已經(jīng)是1906年，大清王朝也只剩下5年光景了。在這之前，比黃連勝年長59歲的黃飛鴻早就成為洪拳大師，名冠嶺南一帶了。廣東人尚武，洪拳、劉拳、蔡拳、李拳、莫拳那時已經(jīng)形成，盛年男子紛紛投身其間，以熱血與激情全力捶打自己的肌肉與筋骨，強手如林，蔚為壯觀。據(jù)清光緒年間的《大清縉紳全書·御前侍衛(wèi)》統(tǒng)計，當時嶺南兩廣籍的“大內(nèi)高手”達62名，其中來自廣東的就多達53名。

黃連勝9歲時拜師學的也是武術。世事動蕩，列強接踵而至，因鴉片引發(fā)的爭戰(zhàn)已經(jīng)持續(xù)多年，堅船利炮堵到家門口了，滿目瘡痍。好男兒當自強，至少要憑一身過硬的拳腳安身立命。國弱民貧中，心憂天下的人恨不得生出三頭六臂，猛如虎，壯如獅，威震四方，驅(qū)敵如神。尚武與舞獅便這樣不由分說融合到了一起。

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有人說得清黃連勝究竟是什么時候開始學舞獅的，是學武一段時間后還是同時起步？五代十國之后，隨著中原移民的南渡，興于北方的舞獅活動也漸漸傳入嶺南地區(qū)，原名為瑞獅，意為吉祥如意，因為“瑞”字方言諧音“睡”，便有人將其改為“醒獅”，寓意醒獅醒國魂，擊鼓振精神。這項活動本來就融武術、舞蹈、音樂等為一體，“獅子”頭上扎有一只角，成為驅(qū)邪避害的吉祥瑞物，威猛粗獷，長相夸張，每逢節(jié)慶或有重大活動必起舞助興，蔚為壯觀。舞者身手越矯健，舞得就越出彩，于是學武之人扛起舞獅大任，便也順理成章了。

年少的黃連勝登上了這個舞臺，他在模仿獅子的挪騰跳躍和伏、坐、叩首中一點點長大。然后為了謀生，他赴海外，先是當海員，各國漂泊，繼而1937年，他在香港開起“敘勝堂”武館，很快名聲大噪，學藝者達上千人。這年7月，盧溝橋事變發(fā)生，全國抗戰(zhàn)開始，兵鋒步步逼近，日子越發(fā)局促不安起來。第二年日軍在大亞灣登陸，旋即占領了黃連勝的老家寶安縣。1941年12月，太平洋戰(zhàn)爭爆發(fā)。日軍越過深圳河，香港也淪陷了。覆巢之下，豈有完卵？憋屈支撐了幾年，熬到抗戰(zhàn)勝利，黃連勝終于回到深圳，回到寶安，回到他久違的上川，還是干老本行：開館授徒，授他心愛的武術和醒獅，同時行醫(yī)濟世。

一人飾笑面大頭佛手執(zhí)大葵扇在前引獅，兩人飾出洞獅子，在平地、平臺做出睜眼、洗須、舔身、抖毛等一系列動作，或到3米多高的高臺翻滾，在6米多高的高桿上采青以及做出搶炮、踢炮之類的絕活；而給人拜年時，則巧妙破解主家給出的七星伴月陣、蟹陣、蛇陣、蜈蚣陣等等象形陣式，按章法逐一進行，如破七星伴月陣從正東小盆破起，依南、西、北之序，最后破中心大盆，擺出皆大歡喜對聯(lián)或吉利字樣，引來一片叫好。躲在夸張華麗的“獅子皮”之下的兩人，以四平馬步、叉步等20多種步法，默契配合，模擬出獅子栩栩如生的造型，以及喜、怒、哀、樂、動、靜、驚、疑等花樣百出的各種情緒神態(tài)，憨態(tài)可掬，生機勃勃。重復別人容易，創(chuàng)新卻難，但黃連勝的醒獅舞卻不斷出新，道具雖也是傳統(tǒng)的舞獅造型，舞蹈動作則以洪門拳為主體，又結(jié)合五大南拳等精華，自創(chuàng)36點、72點、108點拳法，無論登高、跳躍還是騰轉(zhuǎn)，動作都高難驚險，地域文化特征濃郁，力量、平衡、膽量和技巧日趨完美，成為當?shù)貖Z目的文化品牌。

滄海桑田，曾經(jīng)的廣東府新安縣，現(xiàn)在是深圳寶安區(qū)。而黃連勝的老家上川，現(xiàn)在則成為一個有著36000多人的上川社區(qū)，不僅有920多家商鋪和130多家工廠企業(yè)，更集商貿(mào)、工業(yè)、居住于一體，配套有870平方米的科普小公園和100多平方米的圖書閱覽室等等。2022年我來此參觀時，沒有見到黃連勝，他已經(jīng)于38年前，即1984年離世了。但新安街道卻特地在黃氏宗祠附近，設立一個“上川黃連勝醒獅文化館”，陳列出醒獅舞的圖片、影像和文字資料，以及獅頭、獅被、旗幡、器械、服裝、樂器等醒獅舞的道具，并細細列數(shù)醒獅傳承發(fā)展的歷史脈絡。

我就是從館內(nèi)一張張老照片里看到黃連勝的，清瘦、精干、五官舒展、目光如炬。在他去世后不久，他的弟子黃興良接辦上川黃連勝醒獅團，1991年開始帶領醒獅團參加各類醒獅比賽，連續(xù)3年獲得西鄉(xiāng)鎮(zhèn)舞獅比賽冠軍。至今已發(fā)展了上合、河東、河西、開屏、臣田、鹽田、耗業(yè)和樂群等8支隊伍，骨干團隊40人，學藝者上千，甚至連黃連勝年少當海員時曾抵達過的印度、荷蘭等地也很盛行。2016年和2017年這里還連續(xù)承辦了“黃連勝杯”粵港澳大灣區(qū)醒獅邀請賽，以擴大醒獅舞的影響，并激發(fā)更多年輕人投入舞獅隊伍。2019年上川黃連勝醒獅舞申遺，2021年被授予第五批國家級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代表項目。自強、健壯、歡樂、喜慶、吉祥，黃連勝一輩子所追求的醒獅技藝，愈發(fā)得以弘揚。喚醒獅子，做一個堂堂正正的中國人，也是他的理想。如果地下有知，他應該非常欣慰。（林那北）

標簽： 八面威風 七星伴月 蔚為壯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