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環(huán)球信息:唐宋古文的小品化趨勢

時間:2023-05-29 08:34:07    來源:光明日報    

原標題:唐宋古文的小品化趨勢

“小品”一詞產(chǎn)生于魏晉時期,指佛經(jīng)的略本,與詳本“大品”相對,到明代晚期被應用于文學領(lǐng)域。小品文的審美特征大體表現(xiàn)為簡短靈活、自然流暢,區(qū)別于傳統(tǒng)古文“文以載道”的高古莊重文風。明人小品主要有兩種風格類型,一是空靈閑適的抒情散文,一是“匕首”和“投槍”式的批判雜文(參見魯迅《小品文的危機》)。實際上,小品化的風格趨勢早在唐宋古文中已顯露端倪,袁宏道、毛晉等均將晚明小品的直接影響來源追溯至歐陽修、蘇軾等人的雜文創(chuàng)作。那么,唐宋古文是如何在主流的高古文風之余發(fā)展出小品化趨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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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唐代“古文革新”開始,散體文以近體(即駢文)的對立姿態(tài)逐漸占領(lǐng)文壇。古文家以古文作為倡復古道的手段,在革新前期階段,采用散體文的文章主要集中在奏疏、上書等實用性文體,或論、議等論說類文體。文章主題多與時政、經(jīng)史相關(guān),篇幅宏富,風格莊重嚴肅。然而,伴隨革新的深入開展,古文家逐漸將散體文拓展應用于詩賦序文等抒情類文體、子書著述或題跋文體等不同書寫形式中。這些文章主題生活化、現(xiàn)實化,篇幅簡短,風格輕松活潑,彰顯個體精神。唐宋古文由此產(chǎn)生了審美情韻、批判意識與游戲精神等風格特質(zhì),很多篇章已與明代的抒情、批判小品頗為接近。

一、審美情韻

盛中唐時期,李華、賈至、元結(jié)、獨孤及等古文家將散體文應用于詩序、賦序、銘贊序等韻文作品的序文,或送別的贈序中。這些古文文體通過與詩賦文體的互動、轉(zhuǎn)化,而引入審美性、生活化主題,抒發(fā)個人情感,改變了古文以論說為主的實用性功能,將原屬于詩賦的抒情功能移植進古文。抒情功能的移入與審美情韻的開啟,是古文產(chǎn)生小品化趨勢的首要前提。

詩序在六朝和唐前期基本采用駢文書寫,從盛唐開始逐漸變?yōu)樯Ⅲw。詩歌以抒情為主,而詩序一般承擔詩歌創(chuàng)作背景或意圖的記敘、說明,與詩歌的主題、情感相得益彰。元結(jié)《石魚湖上作》詩序記石魚湖之狀:“潓泉南上有獨石在水中,狀如游魚。魚凹處,修之可以貯酒。水涯四匝,多攲石相連,石上堪人坐。水能浮小舫載酒,又能繞石魚洄流。乃命湖曰‘石魚湖’,鐫銘于湖上,顯示來者,又作詩以歌之?!鼻妍愲h永,自然天成。詠物賦、抒情小賦的賦序亦有類似風調(diào),李華《木蘭賦》序由木蘭樹被鄉(xiāng)人當作柴薪砍伐而不得其用之事引發(fā)“士之生世,出處語默難乎哉”的感喟。這些序文以情韻見長,篇幅短小,意境清空,已顯現(xiàn)出柳宗元山水游記的風格。

詩序中有一類贈別詩序,從盛唐開始不必作為“副文本”依附于詩歌,而發(fā)展成獨立的贈序文體。李華、賈至、獨孤及等以文代詩,大量使用散體文創(chuàng)作贈序,抒寫對送別之人的離情別緒、寬慰期盼。獨孤及《送韋司直還福州序》先抒離愁:“自云搖雨散,凡四悲秋而一會面。亦既道舊,別又繼之。斯亦可以愴矣!”后復振起,激勵友人“被服文行而鏃礪之,揚其家聲”,情感豐沛,結(jié)構(gòu)精巧。賈至《送于兵曹往江夏序》抒不遇之悲、相惜之情:“予謫居洞庭,歲三秋矣。有客自蜀浮舟來者,則河南于侯。能讀古人書,辨當世務。年邇四十,猶沈下位。為靜者之尚退乎?先達之怠賢乎?”到韓愈《送李愿歸盤谷序》、柳宗元《送元秀才下第東歸序》等贈序中,古文在抒情、抒憤功能上的表現(xiàn)已臻新境。

這些序文不同于正統(tǒng)古文的宏大主題與理性論說,開啟了唐宋古文的審美、抒情功能,最早顯露出小品化的風格傾向。

二、批判意識

中晚唐時期,文壇上涌現(xiàn)一批采用散體文創(chuàng)作的子書。其中現(xiàn)存可考的以天寶年間元結(jié)《元子》十卷為最早,后有林慎思《伸蒙子》三卷,劉禹錫《因論》七篇,劉蛻《山書》十八篇,皮日休《鹿門隱書》六十篇,羅隱《讒書》五卷、《兩同書》二卷,譚峭《化書》六卷等。這些子書由論說文構(gòu)成,但與韓愈“五原”、柳宗元《封建論》《天說》等論說類古文相比,篇幅短小,主題生活化、現(xiàn)實化,表現(xiàn)手法靈活多樣,廣泛借鑒先秦諸子作品的寓言體、對話問答體來組織行文,其中很多篇章被后人視為“小品文”。它們對明人小品最重要的影響在于強烈的批判意識。

這些唐人子書大多著于作者落第或貶謫的失意閑居時期,因而呈現(xiàn)出怨懟感憤的審美基調(diào)。元結(jié)《元子》乃其因李林甫“野無遺賢”的讒言而落第后所著,劉禹錫《因論》著于貶居夔州期間,羅隱《讒書》亦于屢試不第后著成。在現(xiàn)實遭遇的沖擊及時代環(huán)境的刺激下,作者在子書中大膽地批判現(xiàn)實,將詩騷的怨刺傳統(tǒng)移植進古文。批判主題涉及統(tǒng)治階層、儒家政教、貪官惡吏、世態(tài)人心等各類社會問題。元結(jié)《元子》中《訂古》五篇歷數(shù)破壞人倫五常關(guān)系的種種歷史禍患,對儒家道德的可行性發(fā)出憂慮、懷疑。皮日休《鹿門隱書》第一篇就歷史上具有怪力亂神傾向的統(tǒng)治政策予以辛辣批判,提出:“吾恐后世之君,怪者不在于妖祥,而在于政教也;力者不在于角抵,而在于侵凌也;亂者不在于祍席,而在于天下也;神者不在于禨鬼,而在于宗廟也。”劉蛻《山書》第七篇指斥圣人對社會階層貴賤等級的劃分,提出“教民以杵臼,不若均民以貴賤”。這些子書的批判手法靈活豐富,較多采用寓言體,從日常性、生活化的事件以小見大,環(huán)譬以托諷。劉禹錫《因論》七篇全為寓言短文,由服藥、耕牛、行舟、識馬等日常事務引申治國之道,諷刺政治亂象。

唐人子書中的批判短文改變了古文的頌美傳統(tǒng),是“匕首”與“投槍”式明人小品的直接淵源。魯迅《小品文的危機》稱它們是“一塌糊涂的泥塘里的光彩和鋒芒”,而明末的小品同樣,“其中有不平,有諷刺,有攻擊,有破壞”。

三、游戲精神

從中晚唐開始,古文家較多寫作題跋類文體,到宋代歐陽修、蘇軾、黃庭堅筆下,題跋種類愈發(fā)豐富。題跋文針對典籍、書畫、金石等實物進行評論,因其獨特的文體特性、物質(zhì)載體以及創(chuàng)作心態(tài)的影響而區(qū)別于長篇古文,毛晉《跋〈容齋題跋〉》直言“題跋似小品”。題跋是文人“游于藝”的產(chǎn)物,很多甚至出于“戲作”的游戲心態(tài),極大發(fā)揮了古文的抒情、審美功能,已十分近似晚明表現(xiàn)閑適生活、文人雅趣的人文小品。

題跋依托實物進行創(chuàng)作的文體特性,決定了其論說方式是片段感悟式的,而非長篇論述式的。中唐韓愈、柳宗元、李翱等古文家均有讀書題跋,針對典籍、詩文提出直接觀點、感想,與評點類似。韓愈《讀荀》《讀儀禮》《讀墨子》篇幅簡短,以抒發(fā)直觀論斷、感悟為主,缺乏邏輯論證。李翱《題燕太子丹傳后》提出荊軻刺秦失敗乃因其智謀不足,不能知變,以精警論點取勝,無需全面論析。這些讀書題跋與《原道》《原性》《復性書》等長篇論說文就某一命題作系統(tǒng)闡發(fā)的寫作方式迥然不同。

題跋因其需附于書卷、畫卷或刻之金石的功能屬性,而受到物質(zhì)載體的限制,通常篇幅簡短精悍,文風流暢、凝練,內(nèi)容與所題跋的藝術(shù)對象相表里。白居易《荔枝圖序》文末記“南賓守樂天命工吏圖而書之”,實際上相當于一篇繪畫題跋,文章狀荔枝色味,妙趣橫生。蘇軾留有大量書畫題跋,僅只言片語,卻精切透辟,如《書摩詰藍田煙雨圖》評王維“詩中有畫”“畫中有詩”,《書吳道子畫后》評吳道子人物畫“出新意于法度之中,寄妙理于豪放之外”,皆以高度濃縮精煉、朗朗上口的特質(zhì)而成為著名文論、畫論。

由于很多題跋產(chǎn)生于藝術(shù)鑒賞或文藝活動過程中,作者的創(chuàng)作心態(tài)大多輕松隨性,故而顯露出游戲精神,區(qū)別于載道之文的莊重謹嚴。蘇軾的題跋雜文多出于“戲書”“戲作”,素材取自日常生活細節(jié),刻畫形象生動鮮活,筆調(diào)風趣幽默,正所謂“雖嬉笑怒罵之辭,皆可書而誦之”(《宋史·蘇軾傳》)?!稌延郎嫼蟆酚洿税嫌凇包S州臨皋亭西齋戲書”,文中將蒲氏所畫水喻為“活水”,而其他水畫則為“印板水”,形容蒲氏之畫“夏日掛之高堂素壁,即陰風襲人,毛發(fā)為立”,妙趣天成。蘇軾有多篇文與可書畫跋,通過文氏的日常行為、對話,表現(xiàn)其出眾才華與放浪個性?!栋衔呐c可墨竹》刻畫文氏“見精縑良紙,輒奮筆揮灑,不能自已”,《跋文與可論草書后》提出草書當于蛟蛇形象中獲取靈感,記“予平生好與與可劇談大噱,此語恨不令與可聞之,令其捧腹絕倒也”。這些跋文與蘇軾《祭文與可文》中突出其“惇德秉義”“養(yǎng)民厚俗”品格的筆法全然不同。

題跋的游戲精神消解了古文“文以載道”的嚴肅使命,以不拘一格的寫作手法、思想個性充實豐富了散體文的表現(xiàn)藝術(shù),從唐宋古文中開辟出嶄新風貌,催生了明人小品的美學風格。

(作者:王 芊,系中山大學中文系博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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