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資料圖)

水上人家，以船為命，五湖四海，漂泊生涯。王安憶的中篇小說《五湖四?！?，題目本身自帶張力，且具有多重意象。它既是水上人家行船謀生的五湖四海，也是時代變遷的五湖四海，更是人心與人性的五湖四海。

作為中篇的《五湖四?！?，其實有著長篇的容量和內(nèi)涵。眾多虛構(gòu)人物的煙火日常，串聯(lián)起這個風(fēng)起云涌的大時代，呈現(xiàn)出大格局、大氣象。從無地?zé)o籍的水上漂，到租下村子低洼處的半畝地，蓋上五間平房；從在縣城里買下第一套商品房，住進公寓，到搬進別墅，買房就像買白菜蘿卜；從買下第一輛上海牌小車，到桑塔納、藍(lán)鳥，車輛不斷升級換代；從拆船白手起家，到擁有自己的船塢，將家族企業(yè)一步步發(fā)展壯大，直至擴張到海外。張建設(shè)、修國妹夫婦的家族奮斗史，無疑也是一部社會發(fā)展史、時代變遷史。張建設(shè)身上，體現(xiàn)出難能可貴的企業(yè)家精神。他沉穩(wěn)勇毅、有擔(dān)當(dāng)、一諾千金；他眼光獨到，有干事創(chuàng)業(yè)的魄力和闖勁兒。水上世界，別人爭河道，爭先后，爭上下游，爭順逆風(fēng)，他只守著一個“讓”字，讓出和氣，讓出威望，讓出生意上的地闊天寬。正如修國妹所見，“張建設(shè)的事業(yè)真的做大了，大到她都不敢看，遠(yuǎn)超出她的眼界?！?/p>

王安憶對于人心、人性摹畫的深厚功力，尤其令人嘆服。修國妹的吃苦耐勞、細(xì)膩深情、隱忍大度，專惹事的修小妹的自私跋扈、咄咄逼人，不經(jīng)事的小弟成人后的散淡中庸，形成鮮明對比，令人對一奶同胞的修家三姐弟，過目不忘。袁燕的殺伐決斷，李愛社的高談闊論，書記大伯的私心與熱心，姚老師的清與濁，舟生的寡言，園生青春期的叛逆、倔強，都在一舉手、一投足里，自然流露出來。即便是著墨不多的大工，也有滿滿的情義與擔(dān)當(dāng)。這些隱入塵煙的人物，從文字后面走出來，飽滿而鮮活地立在讀者跟前，你能聽得到他們的心跳與呼吸，不由自主地與他們一道，悲欣交集。

改革開放的時代背景下，國家建設(shè)日新月異，老百姓的日子也越過越紅火，越過越殷實，從張建設(shè)一家的變化就可見一斑。然而小說開篇，當(dāng)頭一句“她不知道日子怎么會過成這樣！”分明是五味雜陳的。再讀，再看，汪洋恣肆的宏闊之下，其實是藏了皺褶的——人心的皺褶。修國妹將修小妹的私生子核桃視同己出，而這個不著調(diào)的妹妹，“來去都在口舌上，卻隔著肚腸”。連小小的核桃，都知道跟喊她“小外國人”的男生打架，守護“媽媽”修國妹的自尊——你不是不讓人叫我這個？而在走投無路時被姐姐收留并精心照料，聲稱“姐姐是世上最好的人”的修小妹，竟然跟自己的親姐姐叫板，想逼姐姐再讓一回——張建設(shè)是個人物，你不看緊，我就拿下了。在修小妹那里，姐姐從小護著她，什么都讓著她，護和讓成了應(yīng)該和必須。親情的勒索，竟至如此！在被姐姐嚴(yán)正以告“無論走到哪里，世上只有我和他做夫妻”時，才有所收斂?！安唤?jīng)意時，修國妹會想：日子怎么過成這樣？”時代洪流中，泥沙俱下，原先單純而樸素的人生觀、價值觀被沖擊，世風(fēng)與人心的流變令人瞠目。接近小說尾聲，修小妹，這個精致的利己主義者，仍在做出格事，妄圖刺激張建設(shè)，引起他的注意。被小妹帶到姐姐家做客的“男朋友”，如坐針氈，“小妹的手按在他肩膀，時不時拍一下，一下比一下重，仿佛敲打他，又仿佛敲打的不是他，而是另一個，在她眼睛朝向的地方，什么地方？他不敢看。”王安憶對人心的幽微洞若觀火，可她就是不點破，亦不置臧否，留白給讀者，去想，去猜吧。修小妹在做樣子給誰看？她眼睛朝向的地方，除了在上海給她買房，在宴席上“接盤子”游戲中大展身手的張建設(shè)，還能有誰呢！如果不是張建設(shè)的意外身亡，接下來會發(fā)生什么，很難預(yù)料。

小說中，看似閑筆的覺海禪寺求簽，修國妹求到的，是“春蘭秋菊”的中平簽。師父卻說，中平簽最好，“月滿則虧，水滿則溢。”從文字的蛛絲馬跡里，不難看出，張建設(shè)的確是“滿則溢”了的。這恐怕是那個時代很多企業(yè)家難以避免的通病。小舅子生辰，當(dāng)姐夫的二話不說，就送一輛吉普——果然財大氣粗。但“獎勵”給袁爸袁媽的上海公寓，就有點耐人尋味了。何止公寓，那部賓利，也的確出現(xiàn)得扎眼了些，恐怕不是袁燕自掏腰包給父母買下的。包括后來給小姨子在上海買房，作為妻子的修國妹，事先并不知情。細(xì)心、聰慧如修國妹，能察覺不到一點兒征兆嗎？不，她始終是清醒的，甚至早有預(yù)感。在小弟與袁燕的訂婚宴上，醺醺然之際，“翻江倒海中，唯有一人，就像強臺風(fēng)的風(fēng)眼，紋絲不動——修國妹汪著淚的眼睛里，人和物都在打轉(zhuǎn)，圍著圓心，袁燕的臉。她自知醉得不輕，心里卻明鏡似的，一清二白?！敝凵芙^袁燕送的盜版碟，令修國妹開心大笑?！耙蛐Φ锰潘?，張建設(shè)詫異地看向她，這才止住。此時，兩人之間忽然一陣透亮，窗戶紙似的?！毙恼詹恍耐噶痢δ托闹更c“題型”的袁燕，“園生橫過去一眼：哪里都少不了你！”青春期女孩獨有的最為直覺的敏感，一語中的。修國妹發(fā)現(xiàn)，“屋頂?shù)紫?，其實彌漫著一股敵意，沖著誰來的？她不想知道?！逼鋵嵥缫阎?。“暗夜里的房間有些變形……白晝里的無聲變得有聲，這里響一下，那里響一下，好像有什么秘密要說出口，到嘴邊又剎住?！奔诳?、賢惠、溫良恭儉讓等傳統(tǒng)美德于一身的修國妹，眾人眼里的幸福母親，只有在暗夜獨自舔舐流血的傷口。她一個人忍受著情感的撕裂與煎熬，吞咽下洶涌而至的苦澀?！耙股媸强梢哉诔螅嗌俨豢暗娜撕褪?，都浮上水面?！彼芙^張建設(shè)在上海給她買房，她認(rèn)定，黃金萬兩，抵不上真心一個。提到袁燕，她綿里藏針，提醒張建設(shè)，“也是，小弟的媳婦嘛！”而共苦多年的人，給了她定心丸——無論分不分房，這世上只有你我做夫妻。且保證：舟生、園生的份額，一分不會少。竟是劃分家產(chǎn)的意思了。修國妹是大智若愚的，“即便有些情節(jié)在眼前上演，她也抱定不知道。”甚至，互視對方為情敵的袁燕與修小妹，在家宴上假惺惺碰杯送盞，最終爭得拍桌怒起，先后離開，“也不告辭，仿佛屋里的人都不是人?！比诵牡陌欛?，人性的幽微，如此深不可測。修國妹保持著一貫的隱忍和沉默。唯一一次發(fā)泄，是她驅(qū)車進入作業(yè)區(qū)深處，放任自己盡情大哭了一場。

小說細(xì)節(jié)呈現(xiàn)的幽微，總讓人不經(jīng)意間，心頭一顫。寫行船人私底下的捎帶，“雞雛鴨雛，麥種稻種，自釀的米酒，看親做親的婆姨”。寫泊岸做飯，“鐵鉤劃拉出爐渣子，摻著未燒盡的煤核，鏟到瓦盆里，將沸滾的飯鑊移過去捂著，換了炒勺，傾了油瓶，一條細(xì)線下去，滋啦啦響起來”。寫張建設(shè)迎娶修國妹的物品采購，“單是鍋就十來件，鋼精的、生鐵的、搪瓷的、雙耳的、單柄的，煎炒燉煮”。生活的氣息撲面而來，恍惚置身其間。袁爸袁媽“一句來，一句去，兩口子永恒的對嘴，怨艾中的小得意?！倍鄠魃竦奶釤?。袁媽桌子底下伸過來握住的手，是對修國妹無言的領(lǐng)情與感激?！肮究偛拷ㄔ谌涌冢Z庫的舊址”，極簡的字眼，讓人一望便起興衰之嘆。舟生寄宿的完中，“每月只半天休息，臨近考試，半天也沒了。而考試又格外多，期中考，期末考，模擬考，測試考，小考大考，周考月考?！辈恢冒H，卻叫人心領(lǐng)神會，感慨無限?！八龢O想撫摸這身子，卻沒膽子，渾身都是刺，青春的芒刺。”對青春期女兒極力呵護的母親，是多么小心！母女對峙，卻是打不得，罵不得，管得太緊不得，撒手不管更不得。“播種的季節(jié)，對面的田地卻沒有開犁，芒草長得很高，白蒙蒙的?！鞭r(nóng)田荒蕪若此，你分明能感受到，深藏在文字里難以言說的剜心之痛！而在五湖四海的滾滾洪流里，作家有更為敏銳的察覺與發(fā)現(xiàn)：

“萬物都在發(fā)力：潛流在碼頭的木柱間繞行，魚排籽、孵卵、破膜，地龍拱土，水蛇蛻皮，鳥族在枝頭求偶……”這既是自然界的生動寫照，也是改革開放帶來的欣欣向榮?！案咚俟肥橇硪环N水系，通往四面八方，沒有到不了的地方。”陸路的五湖四海，更為通達?！胺磸?fù)變道，總能回到出發(fā)的地方?！弊兊赖娜诵哪?？是否還能回到最初的干凈純真？

這樣的文字，何等迷人！

作家對于飲食的細(xì)描慢畫，很容易讓人想起《紅樓夢》里的某些家宴場景。比如，寫“貓子”的飯食?！皵[上來的桌面夠你看花眼：臘肉炒蒿子菜、咸魚蒸老豆腐、韭菜黃煎雞蛋、炸蝦皮卷烙饃，堆尖的一盆盆，綠豆湯盛在木桶里，配的是臭豆子、腌蒜薹、醬干、咸瓜……”并不像農(nóng)耕族認(rèn)為的那般清苦。宴請親家，“紅泥爐子托著雙耳陶罐，燉的紅菜：走地雞、四對豬蹄、鮑魚海參；生鐵架上銅銚子，是白湯：千島湖的大魚頭、河蟹剁成兩半兩半、條蝦、蛤蜊、蟶子；炭鍋里是全家福：豬肚、雞鴨血、蛋餃、魚圓、肉圓、凍豆腐、白菜、粉條；鏊子上是烙餅，卷著馓子、炸醬、土豆絲、炒雞蛋，無數(shù)小碟子間插在硬菜底下的空檔里，臭豆子、老香干、酸蘿卜、油辣子、芝麻鹽、煮花生、腌蒜瓣，數(shù)不過來?！币膊华氀顼媹鼍?，其實在很多作家文字里，我們都能意會到這種紅樓筆法。這是自然而然的，中華文化的熏陶與中華文脈的傳承，生活里的小情趣、大滋味，都在這文字里氤氳出獨特的清雅之氣。

整篇小說的語言緊致，有如游子身上之衣，已經(jīng)密密縫，何懼遲遲歸。反復(fù)翻讀，竟覺無一字多余。這樣的文字，經(jīng)得起大浪淘沙，經(jīng)得起時間的檢驗。唯一的遺憾，是戛然而止的結(jié)尾，總覺來得意外，太過突然。細(xì)想，“滿則溢”的張建設(shè)，似乎也只有這么個結(jié)局，才算得體面。王安憶以女性特有的細(xì)膩，慧心察煙火日常里的人心與人性幽微，她筆底藏大乾坤，綿密中見疏朗，細(xì)膩中生軒昂，于宏闊中鐫刻下風(fēng)云激蕩的時代變遷，和曲折動人的水上傳奇。她的文字，足以暖世間涼薄，如此熨帖，如此滾燙。

標(biāo)簽：